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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27年的女性友谊,嫉妒但绝不分开

刘诗予 正面连接 2022-11-16


恰恰是因为经历过互相嫉妒、互相讨厌,当它们像潮水一样退掉后,露出的才是你和她之间更深的连接。


双胞胎姐妹颜怡颜悦从2019年开始讲脱口秀,登上综艺《脱口秀大会》。她们总是用“我是一个双胞胎”开场,在段子里讲述作为双胞胎和女性的生活经历。今年9月,她们在《脱口秀大会5》的第二轮被淘汰,离开舞台前,妹妹颜悦感谢完所有人,姐姐颜怡拿过话筒说:“我也特别感谢我的天才朋友(颜悦)。”两个女孩靠在彼此肩膀上,哭了。


双胞胎无疑是亲密的。在人生的前25年里,她们从来没有分开超过三天,除了大学时住宿舍,每晚都睡在一张床上。去年她们决定分居,刚分开时,“晚上睡觉也会害怕”。今年,她们因为疫情被分开隔离,她们形容这三个月如同死亡。姐姐担心自己死了,再也见不到妹妹,“每天哭,特别痛苦。” 妹妹担心姐姐万一死了,自己还不知道,“曾经一度想冲出去见她。”


但她们的不同也显而易见。


姐姐颜怡有一双眼尾下垂的眼睛,这让她的脸显示出一种无辜的忧伤。她说话语速不快,声音柔和平静,聊天时总是露出笑容。她形容自己在和颜悦的关系中更像一个“老婆”,会帮妹妹打扫房间,也主动寻求沟通。她在学习心理学,想和妹妹去做伴侣咨询,但被拒绝。


妹妹颜悦将自己的声音比作男中音,她语速更快,逻辑清晰,比划手势时会露出手指上巨大的装饰性戒指。以前一起接受采访时,她通常说得更多,也容易打断姐姐。她不愿意去做伴侣咨询,因为比起负责解决问题的心理学,她更相信“提出问题”的哲学。


和她们以往总是连体出现在媒体面前的形象不同,我们分开采访了颜怡和颜悦。有时她们对同一件事的记忆截然相反,颜怡记得她们在隔离后第一次见面时都哭了,颜悦则说两个人都没哭;有时她们又会在看不见对方的情况下,举出完全相同的例子,说出一样的话。


在进入一段普通的关系都显得无比困难的今天,颜怡颜悦却建立出一种最复杂而独特的亲密关系。和所有人一样,她们也时常争吵,互相刺伤;也曾有过委屈和嫉妒,羡慕过彼此的创作。但她们的关系却从未因此被破坏,反而建立起更深的连接,“最终永远会回到一起”。


双胞胎的身份让她们能够作为一个整体去面对世界,但被视为“复制人”又给她们独立的自我带来了问题,她们一度不再买同样尺码的衣服,主动选择分居,想从这段关系中逃离。


我好奇在她们各自眼中,这段关系如何形成、变化、分裂、修复。作为双胞胎和女性,她们怎样理解彼此性格与经历中的差异,又如何重新与对方和自己和解。


颜怡颜悦的生活是“以一个同样的形象进行不同的尝试”,她们各自承受着生活中涌动的暗流,又挣扎着一起向前,最终成为她们为彼此定义的“天才女友”。颜怡说,“恰恰是因为经历过了那些互相嫉妒、互相讨厌,你会发现那些东西都慢慢退掉了,就像潮水一样。它退掉以后露出的东西,是你和她之间更深的连接。”


今年,在她们共同的生日,颜悦送了颜怡一块假的诺贝尔文学奖奖牌。她们仍然和小时候一样认定对方是最好的创作者。颜悦说,“作为一个女性,你很难去找到那么多有共鸣的(人)。诺贝尔文学奖听上去足够可笑,我知道它是一个非常难以达到的目标。但如果你去认真对待它,好像就已经意味着什么了。”


以下是我们与颜怡和颜悦的对话。





双胞胎应该被允许结婚


正面连接:去年年初两个人分居了,这是你们人生中第一次分开吗?


 颜怡 :我跟她从来没有分开超过三天,一直(睡)一张床,因为也没有空间可以摆两张。(刚分居时)有时晚上睡觉也很害怕。


正面连接:今年因为疫情,两个人被真正分开隔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的感觉怎么样?


 颜怡 :我真的觉得我可能就这样死掉了,再也见不到她了,就每天哭,特别痛苦。我们每天会打视频,两个人看起来都很颓废的样子。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会感觉自己的精神空间不停地在缩窄,就好像那种恐怖片,每过一天她的那房间就会小一点。


 颜悦 :当时有几天,有一个念头一直在我脑子里,就是万一哪天她死了我还不知道,怎么办。我曾经一度想冲出去见她,但是我仔细一想,如果我打电话给街道说,因为我们俩是双胞胎,所以我们俩不能分开,他们应该会直接挂我电话。这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因为你忽视掉世界上有个群体需要每天见到对方。合法夫妻可能大家都会理解和同情,但是双胞胎很难。所以我觉得首先双胞胎应该能被允许结婚吧,或者至少拥有合法夫妻的权利。


正面连接:见不到对方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颜怡 :我在家画了一幅她的画像。分开一个多月后开始画的,画了一两个礼拜吧。因为在家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不找点事情做只能每天哭,所以我就开始画画。我就想如果见不到颜悦,我干脆画一个她好了,我要画一个跟真人一样大小的她,这样就相当于看到她了。


颜怡画的颜悦


正面连接:经历了隔离之后,再一次见到对方是什么时候?


 颜怡 :有一次是我们趁着下楼做核酸见了一面,她站在马路对面等着我跑过来。我差不多是用博尔特的速度跑向她。


她当时就是《呐喊》那个表情(张大嘴巴模仿)。我们俩有多年积累的一个习惯,就是当我们见到对方的时候,比如我跑向她,她就会站在那里然后做《呐喊》的表情,我就会像鹰一样冲过去直接撞到她身上,吓到路人。


 颜悦 :(当时)有一种狗狗向自己跑过来的感觉。就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好像我的生命里失去了一种味道,当时可能没有什么感觉,直到你再次闻到这种味道,就会意识到你自己失去了什么。我就会说我要吸一点菊菊熏香,让她挥发一点分子到我脸上。


但是等到她扑到面前的时候,我们就得装作无事发生一样,进行那种非常正常的对话。我就是得恢复正常,因为我如果跟她当面用那种真实的情感交流会非常可怕。如果我们真正地揭露内心特别强烈的情感,会像核爆一样,可能承受不住。


正面连接:见到对方的时候有表现出来什么情绪?会哭吗?


 颜怡 :整个人就失真,这个世界失真了。两个人应该都哭了,反正我是哭了。


 颜悦 :没有,这不敢,不敢哭。她也不会哭,我觉得她跟我是镜像的。


正面连接:颜悦之前提到,再次见面时虽然心里很崩溃,但表面上掩饰成很平静。她掩饰成功了吗?


 颜怡 :掩饰个鬼。整个人都颤抖了。


 颜悦 :应该还挺成功的。我觉得主要是演给自己看,要自己假装撑住。


正面连接:在此之前,即使是报考大学两个人也没想过分开吗?


 颜怡 :当时我们分数差距不大,就差七分。我确实有想选另一个学校学医学,但是她说不行,我们要去一个地方。我一直没有觉得我们俩必须永远待在一起,反而觉得都高考了,你就按自己分数报呗,两个人也是时候分开了。结果她说,不行,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颜悦 :我觉得我们俩要是不在一起,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感觉这是一种不得不做的事情,而且我可以照顾她。


正面连接:听到颜悦说“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时是什么感觉?


 颜怡 :首先有点震撼,我也没想到她有这种想法,因为她平常看起来比我更像一个家长,一个姐姐,我更像妹妹。结果她说出这样的话,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对我的依赖。我就觉得我一定不能去违背她这个(愿望)。她能说出这个话,那我就不能伤她的心。其实完全是因为这个,不然学医跟学法律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


 颜悦 :这句话不是很正常吗?我觉得她还没有接受她的双胞胎身份。双胞胎就是要一辈子在一起,这可能是一种诅咒吧。分开了你就不是你了呀,她的存在是我的一部分。



我也是在那一刻第一次跟她产生了人生观上的争执,或者说是年幼的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俩的三观也可以不一样。对她来说成为一个跟单胞胎一样的人也是OK的,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没有接受自己的命运。我也不是完全因为我们是亲人(就得在一起),而是觉得我们俩得在一起,我们跟别的双胞胎不一样。





颜怡:我的委屈需要另一个人看见


正面连接:去年决定分居是谁先提出来的?


 颜怡 :其实我们一直有提到这一点,因为我觉得我们一直住在一起也太变态了。好像是我先提出来,跑去找房子。


我跟她待在一间房子里就没办法自己思考,老想找她讲话,老觉得自己脑子里住着别人,会变得很拘谨,感觉有个人在看着我做这些事情。在自己的房子里就比较自由,写作的时候也更有专注力。


正面连接:分居后你还是会去颜悦家帮她打扫卫生?


 颜怡 :我一直觉得跟她比,我更像一个老婆。我在谈恋爱的时候就会很敏感,如果男生叫我帮他打扫,我(会)说你是不是想把我当家庭主妇?我很抗拒。但和颜悦我就不会抗拒,就这样落入圈套。


正面连接:你们如果一起出现到一个新的社交场合,通常是她来介绍你们俩吗?


 颜怡 :哼,反正她一定会抢在我前面说话的。只是一种习惯,虽然有时候我也会阻止她。


比如说我们俩一起接受采访,我就很烦。因为她会一个人说完所有的话,然后别人说,那颜怡有什么想说的?我说,你问的是什么来着?


正面连接:所以比起一起接受采访,你会不会更喜欢单独采访一点?


 颜怡 :对,我是更喜欢的。我特别烦被打断。


正面连接:你有跟颜悦沟通过这一点吗?


 颜怡 :有啊,我们就直接吵架,也没有什么用。她说我也希望你少打断我一点。我们俩惯常的顶嘴式沟通法,沟通是无效的。


正面连接:你提到过在争吵中,她有时候会批评你?


 颜怡 :会。比如说我去年在了解心理学,她在学哲学,我们俩就会上升到各自熟悉的领域去怼对方。我们有一次还吵说哲学是不是在引导心理学,搞得跟我们是世界顶级心理学家一样。


我会用我的标准去要求她,觉得我在学心理学,我学到某个方法告诉我怎么样比较好,我会教她,说你为什么不能这样,你为什么不能敞开自己,诚实地面对一下自己的情绪?她就会说,我为什么要这样(笑)。


正面连接:什么情况下,你会跟她说你要诚实面对自己情绪?


 颜怡 :比如今年我们一开始是先跑到了厦门去把那套段子试好了,效果挺好的,结果到另一个城市去讲完全不行,他们(观众)就觉得不好笑,过于严肃。在那个氛围当中是非常受打击的,但是颜悦会把这些东西封闭起来,觉得那就再改呗。


但我会希望她去承认有些东西就是不合理的,包括一些工作上,或者同事朋友之间一些困难、冲突的时候,我也觉得你要允许自己的情感,不要那么克制自己。但她好像不能够完全地去(表达),会显得像一个比较成熟的感觉。


正面连接:之前你有提到,因为不想让两个人之间出现任何隔阂,所以想和颜悦一起去做心理咨询中的伴侣咨询?


 颜怡 :对,我是在想。因为我一直对心理学很感兴趣,我之前谈恋爱的时候,还硬拉着我男朋友去做了伴侣咨询,觉得好有意思。我跟男朋友反而不太需要这个,我跟颜悦非常需要这个(笑)。我们在对话的时候,非常需要一个旁观者,这样我才能把内心的委屈让另外一个人看见。我跟她的关系就是一个典型的相处了80年的夫妻的伴侣关系,我们需要去正视对方的感受。


但是她拒绝了。她说我不信心理学,我们应该一起学哲学。


正面连接:你会觉得在和她的关系中,你是有很多委屈的吗?


 颜怡 :会,尤其是跟她吵架的时候,我会非常委屈。我会觉得我非常有道理,为什么这个人就看不见这一点?


正面连接:去做咨询,你最想咨询的是什么?


 颜怡 :就是沟通吧,我觉得是我跟她的沟通有障碍,我们得发现一下这个问题出在哪。


颜怡颜悦为对方拍摄的照片


正面连接:你提到过在你们的日常爱好中,颜悦有时会要求你看她喜欢的书,或者她喜欢的电影。


 颜怡 :对,其实她是一个很探索型的人,会去捕捉很多新的资讯,总是比我先一步知道,就会转发给我。每次她发的、给我介绍的我都会去看。


但我给她介绍的她就不一定会去看。她就会充满自信地觉得,你看过了,那就相当于我看过了。


我大学之前(最喜欢的)是波拉尼奥,喜欢《2666》,还有冯内古特。我推荐给她了,她一本都没看。《2666》她就没看,我一直以为她看了,关键是她也一直以为她看了。直到有一天我们聊起这本书,她才意识到她根本没看过。


其实是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书,我感觉她也有点过敏。她可能这种身份危机强一点——她(姐姐)最喜欢的书,那我也要最喜欢吗?她可能会在心里害怕去看这本书。


正面连接:但你其实没有这种害怕?


 颜怡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身份危机确实比她弱。(有时)只是她需要去、想要去显得和我不一样。因为那是她对自我产生质疑的时候,她才会说“你想怎么样那我就不想怎么样。”但她现在就不会这样。那是一个双胞胎的叛逆期。


正面连接:双胞胎的叛逆期是在什么时候?


 颜怡 :2020年。她想要跟我更加分开,比如说不要再共用朋友了,或者在服装上走自己的风格。以前买衣服,我们都会考虑这件衣服适不适合我们两个人穿,因为我们会换着穿,这样比较省钱。但她那时就会去买更适合她自己的衣服,比如我们以前都是买S码,她也买S码,跟我一起穿,现在她可能就想买M码的。我挺替她开心的,我也希望她能够去找到她想找到的东西。





颜悦:双胞胎的叛逆期


正面连接:双胞胎的身份在生活中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吗?


 颜悦 :成长的过程中几乎是没有的,直到开始做脱口秀以后,当别人告诉我你的标签是双胞胎——你必须要讲很多双胞胎段子,周围的人也把我们当双胞胎对待,跟我们说话都是拉一个群——直到我开始用这个身份获取社会认同的时候,它才出现问题,这还挺讽刺的。一开始当它只是我自然的一个身份的时候,没有给我带来过困扰。


正面连接:颜怡可以接受你们俩作为双胞胎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吗?


 颜悦 :对,但我觉得她也不一定能接受,她只是以为自己能接受。


我们存在很多这样的问题,我觉得双胞胎就类似于外表上的一个特点,比如说像你睫毛很长一样,双胞胎好像就是这样的一个特征,到某个时刻你就开始得利用它,说我睫毛很长,我是不是可以用这个去变得更迷人。所以当你要去改变这个点的时候,你就会想,既然是一个天然的好处,为什么不用呢?


但是如果一个天然的好处我就一定要利用它的话,我会不会反过来被这个东西利用?我自己就要把自己局限在“一个睫毛很长的人”这个框架里面吗?它变得像一种多出来的东西。


正面连接:你会担心双胞胎这个身份像睫毛很长一样,作为某种特征会遮蔽到你更内在的东西吗?


 颜悦 :会的,有一段时间我很幼稚地纠结这个事情,尤其是周围很多人觉得,我有个朋友是双胞胎听起来像是一种特色。作为一个讨好型人格,我就觉得我需要满足他们这个需求,我会表现得更像一个双胞胎该有的样子,说一些很无聊的双胞胎笑话,就是在演一个双胞胎。


正面连:那段时间你会对于这种刻意地表演双胞胎感到抗拒吗?


 颜悦 :非常抗拒。但是我最终又决定不抗拒它,或者把这种抗拒留在我内心来腐蚀我的心灵,选择去顺从它。那个时候真的非常恐慌,非常无助,如果你不证明自己,没有人会帮助你,没有人会把你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每天内心都很痛苦,开始写一些只让自己开心的东西,但也不好意思花太多时间,因为这件事情没有在讨好别人。


正面连接:即使连颜怡也没有办法帮助你吗?


 颜悦 :她是最没有办法帮助我的,她就是我呀。直到我们在公司有一定成绩以后,我才开始在内心获得一定的稳定性,包括李诞他们也在一直支持和鼓励我们。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敢于去真正表达自己想说的,之前都在伪装成一个刻板印象中的双胞胎。



正面连接:去年你们开始各自创作小说,分开进行写作对你来说是重要的吗?


 颜悦 :非常必要。我们都很需要一个彻底独立的环境,可能有一定想证明自己的成分吧,会觉得这个东西是纯粹我写的,我要为它承担责任,它也能代表我。我非常需要那种能够忠于自己的感觉来支持我,这种坦诚就需要独立性。


正面连接:对方的存在为什么会影响你的自我袒露呢?


 颜悦 :来自于她的凝视还挺影响我的,我会缩回到自己。比如我想承认我内心有一部分的阴暗,但是如果她在一起表达的话,首先她不一定有这个阴暗,其次即使她有,我也可能羞于向她承认。所以如果我要承认这种阴暗,就必须去想象一片读者,而不是面对她。


正面连接:你经常给颜怡推荐你喜欢的书或者电影,她是不是基本都会去看?


 颜悦 :对,她必须看。(不看的情况)可能偷偷有吧,但是她不敢跟我说。


正面连接:她有向你推荐过她喜欢的吗?


 颜悦 :有,《2666》。我没有看,但我骗她我看了。其实我看了一点,没看完,所以我就跟她说我看完了。因为没有必要告诉她我没看,而且她看了就等于我看了。


正面连接:你会不会担心你不看的话她会伤心或者失望?


 颜悦 :她不会知道我没看。


正面连接:但后来她也发现了你没有看《2666》。


 颜悦 :对,她又得假装她没发现这件事情,不然它就成了一个事。


正面连接:去年你们虽然分居了,但颜怡还是会来你家打扫卫生?


 颜悦 :会的,我觉得(打扫卫生)是她内心的一些愧疚感吧。我没有要求她,绝对不会要求她,你要是要求她,就会被她抓住把柄,说你要求我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你自己为什么不可以做。但是如果你不要求他,而是用沉默,她过一会儿就会产生一种,“哇,你都没有要求我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的愧疚感和奉献感,就会主动帮我做。这是一种很好的姐妹PUA法。


正面连接:你会更喜欢一个人采访还是两个人一起?


 颜悦 :我肯定是更喜欢分开采,不然我就是一直在等她编我谎话,我再拆穿她这个过程。(比如现在)颜怡已经说了我两个小时的坏话了,我来扭曲她的历史。


正面连接:你们两个一起接受采访的时候,其中一个会说得比较多吗?


 颜悦 :会。通常我说的比较多。当你觉得对方言不达意,说半天,感觉没有表达出你想表达的意思,你就会想打断她。


正面连接:她有给过你被打断这件事情的反馈吗?


 颜悦 :有啊,但是我会打断她的反馈。打断也是一种交流,因为很多时候讨论都是无意义的,语言表达的局限太多了。


正面连接:你们吵架的时候会不会像两个一样的人,自己跟自己吵架?


 颜悦 :会的呀,因为我们太了解彼此了,而且我们也很喜欢辩论。看过我们吵架的朋友都会被我们吓到。我们是非常擅长拆解对方的逻辑树的。你说一个点,我就会去把它拆成两个,她又来拆我这个,所以我们就吵成一个巨大的森林。其实是太熟悉对方了,所以我们能把所有语言的意义拆除掉,她每个字都能跟我有定义上的分歧。


你会想要宣泄情绪,即使你知道你想表达的观点可能你得真的静下心来写一封信,但是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做这种事情。所以就还是变成喷子了。


正面连接:这种情绪上的宣泄会伤害到你们的关系吗?


 颜悦 :会的,这肯定也是我们想有自己的空间的一个原因。我们吵架有一个主题就是,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会想,那下次就少说两句。但是你一旦说出这句话,就像把软肋交出去了。她把她的软肋给我了呀,我就知道什么话最能伤害她。所以下次把我气疯,我就会说伤害她的话。


正面连接:颜怡提到,因为她在学心理学,所以想和你一起去做伴侣咨询,但是你好像不太愿意,是吗?


 颜悦 :对。因为我觉得哲学是更有用的,它解决的是“我们该问什么问题”,心理学要解决的是“答案是什么”。我面临的很多东西都是暗流涌动的,如果你去无视那些情感,或者想立即把它治好,是有悖于我们自己去发掘、去观察的过程。


如果我感觉到抑郁和痛苦,如果我觉得某些事情——比如说我和她的一些人生选择可能会注定有不一样的地方——我需要用心理咨询去把它治好,感觉到开心,这在我看来就是不对的。某些行为我就是想去承受它带来的痛苦,我才能真正理解这个行为。


正面连接:这一点是不是更侧重于你作为个体的自我,但颜怡想强调的是你们的关系问题?


 颜:我们的关系也是我们自我的一部分,这可能就是我们问题的来源。





我的天才女友


正面连接:你们会分享彼此写的东西吗?


 颜悦 :我们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一起写很无聊的小说,会和一些朋友聚集到一个小花园里,一起写一下午。我看到她的文章都觉得写得很好,应该没有人比她写得更好了吧,如果有,也不要让我知道。我会觉得我要鼓励她,一定要接着写下去,写到她死为止。


 颜怡 :我会期待她的表扬,也会一直想着要表扬她。她每一篇文章我都会找一个特别好的句子出来,觉得我要向她学习。


正面连接:看到对方写的东西会下意识地和自己写的做比较吗?


 颜怡 :会,我会觉得我要马上习得这个技能,我要立刻学会,去补相关的学习资料。她最喜欢那个作家叫乔纳森·弗兰岑,她有段时间写作是比较偏向他那个风格,我也会去看那个作家的书,看看这种风格到底是怎么来的。


 颜悦 :其实也会,但是几乎不太含嫉妒的成分。我会觉得,哇,这个比喻真好,或者这个想法为什么我没有想到,我也可以这样写。在早期的时候,我们对对方经常有的评价就是,这个写得还蛮特别的,我要用到我的小说里;或者是,这篇也就那样吧,我要署上我的名字。


正面连接:成年之后,除了共享脱口秀稿子的文档,其他创作为什么不再彼此分享了呢?


 颜悦 :一个核心原因是我自己并不喜欢我那时候写的东西,所以我不想给她看。我怕她误以为那是我的自我,或者那是我的水平。


正面连接:其实是担心颜怡不认可你吗?


 颜悦 :对。其他人对我的认可也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但是颜怡的不认可对我来说是伤害巨大的,如果她不认可我,我会觉得那我是不是不该这么写,我是不是迷失了。


 颜怡 :她是这样说过,而且她会害怕我们俩越写越像。


正面连接:在《脱口秀大会5》第二轮被淘汰时,颜怡在台上说颜悦是“我的天才朋友”,当时在想什么?


 颜悦 :绷不住啊,听到这句话我真的忘记自己还在台上,好像回到了一个无限的世界里面。因为琐碎的日常生活和经常吵架,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并不一直都是非常的亲密啊、美好啊,那样会很恶心嘛。但是我经常会梦到那个时刻,只有在那些无意识的时刻,我会意识到如果没有她,我绝对无法坚持很多东西,甚至可能完全失去了表达自己的力量感。


所以也许只有在梦中,或者一个搭建出来的综艺的虚假舞台上,我们才能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情感。我一直也觉得她是一个天才,我真的特别感谢她留下了这些记忆。


 颜怡 :我觉得如果用什么词来形容她的话,这个词就是最贴切的。我大学的时候就看了这本书,这是我看的第一本感觉说出了一个现代女性的心声的书,这种情感真的没有人写过,就是对另一个女生,我跟她互相一起往前挣扎着走,之间产生的各种复杂情感。她们一直在欣赏对方,我都没有印象在别的地方看到过女性之间这样互相的称赞,都是互相竞争的,或者两个人都是符号形象。看剧的时候也感觉,终于有人能写出我和颜悦之间这种关系。


我觉得所有人都需要这样一个朋友,她真的欣赏你,她觉得你们的任务就是把你们观察到的这种真实表达出来。同时你也觉得她好,希望她越来越好,不管你们之间是不是有冲突,会不会互相嫉妒,你就是要这个好的东西越来越好,你就觉得她是天才,并且你会永远把她当做朋友。



正面连接:《我的天才女友》中,两位女主角莱农和莉拉的感情里有一部分是互相羡慕和嫉妒,你嫉妒过对方吗?


 颜怡 :肯定是有的,但我觉得她会给我一种安全感,让我觉得她会什么东西,不久之后我也会学会的。她不会让我觉得这种嫉妒是我比你强,你这辈子都赶不上我。


其实我们俩中间有一个点,就是外人会不停地比较我们,比如说我们最开始讲脸大脸小的段子,外人就会对我们的外貌去比较,就会造成我们俩之间(的冲突)。我觉得这可能也是颜悦想要有一些独特性的原因吧。对于外人来说,我们俩只是外貌的不一样,我们的内在可能他们也不想去区分。在这种情况下,她就很想要有独立的自我,去独立探索这个世界,而不是被人盯着老看。


在别人比较我们俩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内心希望我能够站出来去抵抗这种肤浅的评价。而且当外人比较的时候,我们也许就会互相竞争,这个我是不是做得更优秀?这个你是不是做得更优秀?都是在一些很微小的地方,在讲脱口秀的时候,写稿的时候。


我们俩的生活是以一个同样的形象进行不同的尝试。我们的性格,想做到的事情,包括我们去谈恋爱都会选择不同的风格。但是同时我们会互相支持,会理解对方,不会把对方打入一些刻板印象,不会说你这样做就是错的。我们会在对方经历最大挑战的时候,去告诉她说我不认为你是一个不好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就能去完成我们的行动。


正面连接:《我的天才女友》中也是,两个女性之间虽然有嫉妒等复杂的感情,但最终还是会把她们推向一个互相成长的方向。


 颜怡 :对,我和颜悦也经历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但我们最后会发现两个人还是会回到一起。如果这个事情会影响到我跟她,那我就无法继续下去。我们也永远在跟对方分享自己学到的东西,绝对不会因为好像在跟对方竞争,就有所保留。恰恰是因为经历过了那些互相嫉妒、互相讨厌,你后来就会发现那些东西都慢慢地退掉了,就像潮水一样。它退掉以后露出的那些东西,是你和她之间更深的连接。


经常有人问我们会不会喜欢上同一个男生。我们也可能会喜欢上同一个男生吧,当然不一定是到达谈恋爱那个程度。但是你会发现女性之间的嫉妒和竞争总是被刻画得好幼稚,好肤浅,一下就很可笑。我们俩的东西,是不可能被那种东西给冲淡的,不可能因为我跟她喜欢上同一个男生,我们俩就要争夺那个男生。就算是处在那样的情况,我们俩也不可能反目成仇、互相背叛。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假如以后我们抢一个男生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旦那个关系影响到我们的关系,我们就会立刻放弃它。因为如果它会影响到我们的关系,说明它不是一个很好的关系。


 颜悦 :她们的感情非常复杂,我们的感情也是啊。有时候形成一个小团体你就会有一种与全世界对抗的感觉,但是如果你的力量足够小,这个团体就不能算是团体,就像我和颜怡,我们俩基本上算是一个人,我们俩是很难对别人造成威胁的。但是我同时也希望得到颜怡的认可,就像莱农她做了很多在世俗中更有利的选择,但是莉拉如果不支持她,反对她,她会感觉内心绞痛,跟我的感觉是一样的。


和颜怡的嫉妒都不算什么嫉妒,我觉得他们很擅长在我们和别的女同事之间制造嫉妒。因为好像在他们眼中,女性的位置只有一个,比如说要争一姐,就很无聊嘛。女性之间的嫉妒一直都被视为一种微不足道的嫉妒,我嫉妒她就是因为她抢我男朋友或者比我好看。这种嫉妒哪也去不了,单纯停留在如果她比我好看,我去疯狂整容;如果她抢我男朋友,那我难道要把我男朋友抢回来吗?


但是男性的嫉妒就不一样,它是一种更广阔的嫉妒,好像能帮着他们达成事业,或者有社会地位提升方向的一种魅力。他们之间的嫉妒是能去到一个地方的,这还蛮给我力量的。如果有人说,女生之间就是要互帮互助,彻底抛去嫉妒,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你不能指望女性进步的方案是说所有女性都变成善人。嫉妒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是我们要去抵御的课题。我不会否认我这个情绪,但我得自己把它处理好,它是我的责任。


颜怡家墙上的《我的天才女友》海报


正面连接:你们在脱口秀中会谈到作为女性的生活经历,两个人的经历会有什么差异吗?


 颜怡 :很一样,比如女生被别人摸这件事情,我们讲第一篇稿子,我们的男同事就会来问我们说,女生真的会被摸吗?我问过的女生当中,每一个人都跟我说她们被摸过。这个东西男生可能真的不会去了解吧,因为他们也很难坐下来问女生,你有没有被摸过?


 颜悦 :我跟她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即使我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我也能完全理解她,有时候我跟一些男性朋友聊到跟女性处境有关的话题,聊着聊着我突然就哭了,他们会觉得我是被他们说哭,就是那种又觉得你太脆弱了,又很不好意思,想安慰我的状态。但其实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我是因为看到他们眼中的不理解,因为意识到人和人的沟通是多么难以抵达的一个状态,因为痛苦而哭的。


比如说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我们是该用更美丽、温柔的语言把我们的问题撒娇式地阐释出来,还是直接去表达愤怒。他们觉得撒娇能更轻松解决问题,当然你就该这样做。我觉得撒娇当然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而且当一群人快要被火烧死的时候,你不应该教她怎么喊得更好听啊,你应该把她直接救出来。


 颜怡 :我觉得这就是两性之间的一个隔阂。我们感受到的不安全感真的非常强,但是他们确实就可以比较自在地深夜在大街上走。


正面连接:不安全感来自于哪些经历呢?


 颜怡 :我们(有一次)住的是一个比较郊区的地方,没有什么安保措施。我有次在小区楼下打电话,打到一半,那天还在下雨,有两个男人喝多了,他们就过来抓着我要问路还是怎么着,但是就好吓人,我当时就差点吓尿,就赶紧跑。就是这种不安全感。


 颜悦 :当她跟我说这种事情的时候,我其实挺生气、挺愤怒的。我当时又特别想离开,觉得为什么要把我们放到一个这样的处境。我们之前有一个女同事也经历了一个很危险的事情,结果我们录完了第一期后还有一个同事问我们说,女孩子真的会被摸吗?基本上活到20多,我身边每一个女孩子都被摸过至少一次了吧。所以我觉得这个认知隔离造成了我们今天这种局面,他们把我们放在一个那么没有安全系数的地方,什么也不做。


 颜怡 :颜悦就真的很担心,所以之后我们有一次去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做核酸,我说我要走回去,她说她走不动了,我说行,那你打车我自己走吧。她说不行,你必须也一起打车,一定要一起。


 颜悦 :我会陷入一种很无力的感觉,因为我曾经梦到过很多次,我跟她在一个路口,我就眼睁睁看她被人流冲走,我内心某一部分就知道我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我觉得那是我内心最彻底的恐惧。(以前)有一次她遇到危险,从那刻我心理上留下了一个PTSD,我需要每时每刻知道她在哪。她会觉得我有点强迫症,喜欢管人,但我内心留下的创伤是,我需要知道她在哪。


正面连接:作为女性,你们和男性相处的经历有什么不同吗?


 颜悦 :我们俩其实人生经历没那么像,总的来说她比我要倒霉一点。她经常碰到喜欢欺负人的人,我们就形成了一个参照。那个时候我就经常帮她处理一些这种问题。


我最近在写这个话题,就是爱情。我现在的观念跟之前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以前我觉得我没有那么需要通过感情去发现一些东西。不,我其实需要,但我跟人接触和交流的一个很大的动力来源于从我们的关系中获得一些真理。我觉得每个人都有很重要的价值,通过跟他交流,就是一个互相帮助的过程。我感觉颜怡会比我更关注某个具体的人的想法。


 颜怡 :因为我跟她在恋爱这方面的经历不一样,她谈过的恋爱应该比我少,遇到的人又比较好。谈到爱情这个主题的时候,她的观念可能跟我有一点非常微妙的差别。我感觉她的观念是爱情在人生当中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其实我还是觉得爱情挺重要的,尤其是爱情最好玩的就是它去交锋。倒也不一定是你必须要找到一个多好的人,而是这种交锋能让人成长,能让人去发现原来我有这样的能力。


我最近在看上野千鹤子,我有一个摘抄文档。她说“恋爱绝不是死死捍卫自我界限的游戏,而是通过狠狠品味与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反应,同时了解自己和他人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我们也能确认他人与自己存在绝对的隔绝,我们永远无法拥有或控制他人。”


我觉得完全就是我的体验。我会把爱视为一个战场去成长,这可能也是因为我对于她没有那么(依赖)。她可能觉得我们需要永远待在一起,也许我跟你的亲密关系好过我跟别人的话,我待在你身边就好。但我不会想停在这种状态,我更喜欢去外面战斗。


正面连接:但即使有这些差异,你们仍然能够在生活和写作中彼此理解。


 颜怡 :我觉得这是非常微妙的一种连接感,我是在通过我们俩共同的生活去写作。就像《我的天才女友》里,莱农也说自己写的小说就是为了给莉拉看,也是在写莉拉的那个东西。并且我写的东西,全世界只要你能理解就够了。


一个好的写作者会写到我们所有人都理解,但我越来越觉得理解别人也是一种创作,就像脱口秀的观众也是这场表演的一部分。我们需要一个更能理解我们的环境。如果我们总在一个不能理解我们的环境之中表演的话,我们就不会想再表演了。


正面连接:对你来说,永远有一个最理解你的观众就是颜悦是吗?


 颜怡 :对,在这点上我是非常幸运的,至少有她撑腰吧。包括后面我认识三弟、鸟鸟这些人,也能感觉到,当一个人能够认可你,你们作为一个团体,这件事情就变得更加合理了,你的思维就会拓宽,自信也会更强,你的作品就会更加厉害。


正面连接:颜悦之前提到自己在《脱口秀大会》的目标是拿到诺贝尔奖。今年生日,颜悦送了颜怡一块假的诺贝尔文学奖奖牌,是为什么?


 颜悦 :很多女孩子写东西经常会被评价说你写的东西不是很重要,我们在写脱口秀、写小说的过程,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要写这个话题。我们需要花大量的口舌去跟人家解释,但其实我们是不需要自证的嘛,只要写出来,你就会知道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很重要。


所以我会觉得她受到的鼓励太少了。包括我们周围很多女生,作为一个女性,你很难能够去找到那么多有共鸣的(人)。诺贝尔文学奖这个事情听上去足够可笑,因为我知道它是一个非常难以达到的目标。但是如果你去认真对待它,好像就已经意味着什么了。


至少颜怡作为我一直看着她成长的一个女性创作者,我觉得她完全有这个能量去把创作发挥到淋漓尽致。那么为什么不给她就设立一个这样的目标呢,甚至就把她应该获得的那块奖牌提前给她。我觉得我们应该多为自己做这样的事情,我也会希望能跟她一起领奖。


*部分图片由文森特拍摄


作者———刘诗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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